看过很多很多别人家老爷爷老奶奶的故事，每每看到，心底的回忆都在涟漪，仅以此文纪念亲爱的奶奶，落叶归根是自然规律，人常说何必固念，所有的情感与思念都会随时间淡化，其实也许一切都没有变淡而是尘封得更深而已。只希望以后每次抬头，能看到明亮的星星，亦仍能泛起一丝思念。
奶奶在四年前的今天离开的，那一年她108岁。常常在梦里遇见她，看到她在老家等我们放假，看到她跟我们耍嘴皮子，看到她笑完后又认真教导一下我们。在很久很久以前，有写日记习惯的我就曾想过要给老太太写个记录式的传记故事篇的，毕竟整整经历过一个多世纪的老奶奶，即便听她亲口讲她的故事，你也会十分惊讶，更别说只是读一读，现在终于提起笔写一写了。
曾老太是清末民初出生的有钱人家大小姐，她的身份证写的是1914年12月24日，叔伯姑妈们说她实际出生是在1912年，上身份证的时候登记错了就一直留着1914。以前我曾问过她是哪一年出生的，她说不记得了，哪一年也不重要，也不在乎这一两年的(好像挺有道理)。她的父亲是民国初期的中医，既能医治乡民，又是个养家糊口的好职业，正因为如此，曾老太从小就过得无忧无虑(在出嫁之前)，虽然那时候女孩子不能上学，但父亲让她跟着哥哥一起去私塾读书认字，大小姐倒没去几天觉着不好玩就没去了。也是奇怪，她的算术和中文却都挺好，晚年我们常常跟她聊天，她都能读出大部分我们问她的汉字，不晓得是不是回家偷偷寒窗苦读过呢。
特别喜欢听她讲她出嫁的故事，她也特别喜欢给我们讲述这段她还记得的回忆，晚年时她几乎忘记了所有事情，唯独还记得的就是她一些年少的事情。也许民国时期也会有自由恋爱，但曾老太和我的爷爷并不是自由恋爱在一起的，在结婚之前他们甚至都没见过面，只是给算命先生相互对过了生辰八字。话说奶奶是不想出嫁的，但是适婚年龄就得找门当户对的人家结婚生子，她嫁给爷爷的时候才17岁，最特别的是她出嫁的时候是坐大花轿出门的，估计她是清末民初最后一批还进行抬花轿出嫁的新娘子了。听她讲的故事，她抱怨过结婚以后要干好多以前从来不用干的活，但没有抱怨过爷爷的任何事情。估计爷爷还是挺优秀的，对她也挺好，毕竟那时爷爷也是少有的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，只是在那个年代，能经历到所有酸甜苦辣的日子。
爷爷奶奶养育了五男三女一共8个孩子，最大的是我的姑妈(前几天刚庆祝了91大寿)，在奶奶18岁的时候就出生了，最小是我的父亲，在她年近40时才出生的。后面就成了四代同堂的大家庭，26个孙辈(不含外孙)，19个曾孙辈(待更新，不含外曾孙)…姑妈家的孩子更多，总觉得三十年了有些亲人都还没见上面一样。在1930年左右，奶奶正式成家并开启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人生旅程，真正开始了要承担很多家庭责任的生活。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，爷爷的家庭甚是富裕，家里有地可种，学校有书可教，在当时算是有金有银而且衣食无忧的富裕之家了，也正是这样才门当户对迎娶到三公里外农村医师的宝贝女儿。在这样的家庭里，奶奶在刚开始的婚后日子，除了辛苦养育自己的孩子们外，日子过得还算快乐的。
之前每一次回家都能听到奶奶反复讲着那个时期那个时代的故事、家庭的故事、自己的故事，哪怕很多亲人她都不记得了，但这些她自己所经历的故事却每次都能完完整整的讲述给我们听，历历在目，也许这就是她的青春，每个人都几乎忘记不了自己的青春，所以奶奶一直记得她那艰苦却又宝贵的经历。从富裕之家一夜变成贫困之家，还不时被压制的日子，一刻都不好过着，可谁都得照样好好过下去。爷爷本是一介书生，身体也弱，干不了什么活；虽然奶奶也是一副弱小的身躯，膝下还有七八个等着养大的孩子，都说为母则刚，再难的担子也不得不学着去挑，再少的工分也不得不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去凑，再少的米也不得不多放一勺水去煮开。大一点的孩子就让他们跟自己的婆婆睡一床，小一点的孩子就跟自己一床，多少个无眠的日日夜夜都是拉扯孩子们的时光。很难想象，她那么弱小，日子又这么贫困，她是怎么把一群孩子喂养大的，身体还这么健康，长寿过了一个百年人生。除了拉扯大自己的孩子以外，在中年老年时还帮孩子们养大了他们的孩子们，堂哥堂姐们都说她们小时候都跟奶奶挤睡过一张床，在爸妈一天到晚干活深夜仍未归的晚上，在爸妈要陪伴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的夜晚时，都跟奶奶一起挤着睡了一个童年。二十几个孙子孙女，一个个出生，奶奶的床从未空过，哪怕到了100岁时，我们回家有时候也是陪她一起睡的。从我上学开始我也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，而且我和哥哥的生日是跟奶奶在同一天的(在那个没有剖腹产的年代，这是多奇妙的家人缘分)，那时候每一年在一起过生日就是最幸福难忘的生日。都说母爱深沉而伟大，祖母的爱便是加倍的浓厚，她子孙满堂，给与所有孩子一样的爱，所以所有孩子们也一样一直疼爱她。
有一次听完她讲述的故事以后，我问奶奶：你没出嫁之前你在自己家基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都不用动手干活的，嫁给爷爷之后生活越来越苦，什么都要干，这么辛苦，你为什么不找个更好的人家呢？奶奶说，嫁过来的时候他们家庭是很好的又有钱又有粮，在没有解放之前，自己家有很多很多土地的，死命种都种不完；收成又好，稻谷粮食这些堆满了棚顶；家里猪牛牲畜也养了很多，那时候盗贼猖狂，他们还装上了大锁防止盗窃。但是他们家是不管多富有都是会一直死命干的，不舍得享受不愿意休息，那时候我嫁过来，白天要出去生产队干活，晚上要干家里的活，能干活的人又少只有我和另一个嫂子，每次中午刚放下筷子，家婆就会说你们吃完要干活就赶紧去吧，孩子我会照看好的。而且那时候哪怕家里花钱请了人干活也还是干不完的，花生要摘，鱼仔要煎，青菜要种，每天忙到深夜都不能睡觉。后来孩子生多了几个，我可以先去哄孩子睡觉等孩子睡着之后再起来帮忙继续干活的，可是那时候实在太累了，哄着哄着自己比孩子睡得还熟了，经常就忘记再起来干活了(暗笑中)。
说完奶奶根本就停不下来，她说那时候双方家庭都是非常富有，过日子的人却又非常节省，离开的人除外。以前家里的粮仓永远是堆满到阁楼的，那时候家里是多有钱呢，老太公离世的时候，请人做法事是花钱如流水的，那时候用的钱有白银有纸币。死者为大，法师要用什么只要一说就会立马拿出来，白银一盘一盘的端出来，纸币是卷成一卷一卷的拿出来，吃的喝的用的烧的一分不省，自家的大肥猪抬回来杀着吃，丧席都是几十桌起的，那时如果没有钱怎么能办得这么风风光光。但是呢，我们自己过日子却是一直那么清苦，吃的永远只能吃上点豆腐，从来不会买什么菜的。馋了想加碗菜就自己拿黄豆去磨豆腐，永远只有黄豆是管够的，哪怕是到了过年过节的日子，他们也不舍得给大家添点好吃好喝的，也只会挑一个家里一小只瘦肉的鸡杀来吃一顿。他们是真的不会享受的，或者说没空享受，天天只知道干活。我娘家很富有，经常过来探望的时候也会挑很多鸡鸭过来，但我们家哪怕有也不杀来吃的，十月份忙各种农活没空杀，顾着干活顾不上吃。又要晒稻谷，又要煮饭，又要犁田，从未空闲过，连吃都没有空。听到这里，我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年长一些的长辈哪怕富有了也不舍得花费，因为他们习惯了节省，习惯了努力奋斗，也明白了奶奶年老时也是已经衣食无忧了，可谁也劝不住她不要再去菜地了，不要再去忙活了。勤奋了一辈子，它已经刻入了骨子里了。
讲完奶奶还说自己父亲家也是非常富有的家庭，奶奶的父亲是做医生会给人治病的，那时候没有车的只能走路，很多人都争相请他去看病，他都是一天亮就离开家走路去别人家，然后摸黑回家。她父亲给病人检查后就按实际情况给人家开药单，让人家按药单拿中药煎煮服用。结束后人家就会封利是给他，遇上有钱人家，除了给药单利是以外，还收到过一头猪作为回馈的。她父亲天天给人治病赚了很多银子，每天晚上回到家吃完饭都在慢慢地拆这一天收的利是。我问奶奶，那个年代村里镇里都没有学医的学校，你父亲怎么就会帮人看病的，他怎么学的？奶奶说，不仅我爸爸会看病，我哥哥也会，他们都是看很多很多医书药书学会的，还有多年的经验，治病都是很有疗效的。我接着问，那你家这么有钱，你又是最小的宝贝，你才十几岁这么年轻，干嘛要出嫁这么早？奶奶说，那时候我母亲天天想太多了，怕她自己快要死了会死太早，怕自己死了以后，自己的小女儿分不到什么财产，又还没有自己的家庭。所以我17岁就要嫁出去了，我还很小个很小个的，你爷爷那时还在读夜校。<原来如此>
在二十世纪50年代初奶奶也被迫经历着时代的教训，对于有钱有地的家庭，更加不可避免的经历种种困苦，在60-70年代的时期爷爷奶奶以及整个家庭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不管民国初时自己家有多少田地的，后面都全部要拿出来充公了，现在老家老房子的地都是后面分回来的才有得建的。那时候需要评定阶级(富农、中产、贫农等等)，我们家最后定的是贫农阶级，因为在老太公走了之后，家道慢慢衰落，在定级之前家里也衰败得七七八八了，还好衰落了。因为那时候有钱的日子在精神上比贫农还痛苦，凡是富农，中产阶级的家庭，有什么东西都要贡献出来给公家的。在大食堂大跃进阶段，是有生产队的，全村人一起在那里煮一大锅粥，一人只能提一小盆回去让一大家子人吃。家里的锅碗瓢盆粮食都是上交到一起的了，什么都不能私用的。做什么都是靠工分来分的，工分都是靠干活来挣的，我们家都是小孩子，能干活的只有几个人，没有工分就换不到吃的，天天饿肚子。生产队不好？能做得多好，人这么多都摸鱼，能做到多积极？以前家庭人口多工分少，能换粮食就更少，为了挣多一点工分，奶奶就拼命去干活，晒谷、种地等等能去干的都去了，又是天天干到天黑才回家。那时候伯父还很小很小，但已经会用牛犁田了，在奶奶的眼里生产队是比较坏的，因为他们妒忌小小的孩子干活都跟人家拿一样的工分，哪怕孩子干活能干到大人的成果，也不给他们凑工分。
后面解放时期，田地重新分配了，我们家分得少，但是没有地种的话家里就会不够粮食吃，所以就只能去租借人家的田来耕，种出来的粮食一大半都要给田主当作利息，粮食远远不够养活一大家子人，孩子们天天都是饿肚子的。她经常分享叔伯姑妈小时候艰苦生活的一些小故事，话说家里养着几个本来就营养不足的放养鸡，大人中午吃完饭准备出去干农活的时候，那鸡偷摸进家里觅食，孩子们想把它赶出去时，搞到家里一副鸡飞狗跳的样子。她甚是生气在那对着鸡儿们骂，你这鸡儿再这样，等下就把你宰了吃掉。真是万万没想到，一句气话，家中的儿女也许是当真了也许是真的饿慌了，孩子们从来都没有这么听妈妈的话，等到大人们晚上从外面干了一天的农活回到家门口的时候，远远就看到一盘白切鸡色香味俱全的端放在餐桌上了，大人们真是又可气又无可奈何。正是因为生活的磨难，她深深知道生活的苦痛，体会过贫困的滋味，她善良，她体谅，她坚韧，她感恩，她努力，幸好我们都潜移默化地自己身上留下她教育我们做人应有的品质。
这些都是奶奶最艰苦的青春，是的，每个人都忘不了自己的青春。酸甜苦辣都是那么的真实难忘，却又成就了自己的一辈子。
在我的印象里，在她的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各自独立之后，奶奶有一段时间是自己生活的，厨房大概四平米，灶台、饭桌和板凳占据了大部分空间，她自己最爱做的是一个叫艾草鸡蛋的菜，艾草到处都有，鸡蛋母鸡那也有，她经常说这个菜好，可以滋阴补气。记得有一次，我才四五岁，在妈妈劈柴割木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小锯子，右眼角边上立马划出了一道血红的口子，那时候嚎啕大哭。妈妈忙着干活，看着也没出什么血，为了哄我就说，快去看看奶奶在厨房做什么，奶奶做好吃的了。一听到着，想到再哭老妈也没空管我的了，便边哭便走往奶奶的魔力厨房走去，有没有吃到奶奶煮的东西我忘记了，脸上的小刀痕倒是一直还在。
奶奶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，未完待续，全都在我们这些孩子们的记忆里。最后一句话送给您，感谢您！
< THINKING BACK AND LOOKING AHEAD，嫦英。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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