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.S.此文谨用来纪念我的爷爷，跟外贸毫无关系。请选择性阅读...
这块石板是我和爷爷的社交场所。
24岁以前，通常是爷爷抽着烟，而我不敢，爷俩坐在石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，他问我爸妈的草莓地的情况，我问他最近的身体情况；24岁以后，还是石板上，我偶尔抽几根，然后剩下烟盒里的烟全都给爷爷（爷爷拒绝一切的补品保健品礼物，烟酒除外，因为那些对他来说是真正的保健品）依旧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从来都是浅显的话题，浅显到就像跟邻居打招呼时问：饭吃了吗。
爷爷不苟言笑，像一座山；但不是静谧的大山，而是像一座休眠火山，选择性爆发。小时候常听见他呵斥姑姑表哥堂弟，语气激烈但措辞苍白，因为他骂来骂去都是那几句，并且从来听不到脏字。理由无外乎是大家给他买保健品、水果，他不喜欢吃，放着过期又觉得很浪费。
他骂人的措辞和原因和他的为人一样简单。
如今石板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，而我的爷爷，也躺下了。
变得更加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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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倔得像一头牛。
抽烟喝酒3/5个世纪的爷爷，一个月前在没有人劝说的情况下，突然丢烟弃酒，变得乖起来；同时丢弃的，还有他本来就不好的胃口，开始每天只吃更少的东西，并且伴随着感冒、腰痛和胸闷。
病了就得上医院，这是最浅显的常识；而在爷爷那，去医院像是万里长征，艰难险阻重重，让他难以迈开脚步；即使家人轮番上阵、软硬兼施，他还是像那块石板一样，岿然不动；甚至被拉上车之后，还要把一起拿上车的行李扔出窗外，骂骂咧咧地不肯上车。
愣是把年近六旬的老爸急得哭起来，虽然他也是倔得出了名，但还是奈何不了爷爷。真的是姜还是老的辣。
当时正值国庆假期，我在南京旅行，电话得知这个事情，并没有很惊讶；因为差不多一个月前也出现过这个情况，腿痛得已经快不能正常行走的爷爷还是拒绝上医院；直到我回家和老爸软磨硬泡把他哄进诊所，开了药。
即使生病了也不去医院，这是病。根植在老一辈骨子里的因为贫穷和困苦落下的病。
既然得知病因，那就对症下药；国庆回家后，我就跟爷爷说已经帮他在市里的医院挂了号付了款，如果他不去，这钱就是打水漂了。
可能是我这个长孙的面子大，可能是心疼钱，可能是真的难受得不行了，爷爷总算同意去市里的医院检查。这个小风波结束。
做了一天检查，给所有的衰老的器官们；结果不好，但没有让人震惊：心脏、肺出了一些问题，各种蛋白指数全面偏低，意味缺乏营养。这些都不难理解，人老了嘛，器官总是不可避免衰竭；至于营养不良，自然是爷爷固执的、不良的饮食习惯造成的：几乎不吃肉、海鲜也避之不及，吃的什么呢，蒸了一顿又一顿的豆瓣酱、泡得很软的咸菜和下酒用的花生米，这是我在饭点去爷爷家，他家的饭桌出现频率最高的搭配。
当然也有其他的新鲜菜，但是他不吃，只有奶奶吃；奶奶也吃不多，新鲜菜吃着吃着就变成了剩菜。
检查当天，有3件事让我隐隐不安：
医院里跑上跑下会累，于是我们不想让奶奶陪同。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倔老头，此时竟然表态让奶奶一起陪同去医院。要知道，这样的情况在他身手矫健时几乎是不会发生的。
检查需要在不同的大楼进行，走了一会后爷爷迈不开脚了；表哥说要背他，竟然也同意了；我去租借了一把轮椅，他也顺从地坐下了。要知道，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走是很丢人的一件事，以我对他的了解。并且，他是如此地不愿意麻烦别人，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妻子、子女。
医生拿到片子后，表示肺部有一块阴影，需要隔天做进一步检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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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度检查的结果让人心碎，但又不至于十分震惊：肺癌晚期。
这是老天对部分老烟枪的惩罚，或早或晚；可老天还是留了一些情面，借医生之口告知我们，爷爷还有至少五六个月的时间，如果调理得当，可以延长至一两年。
五六个月，很短，可也漫长到可以让家人好好地做个告别。于是大家上班上学，生活照旧，留在家里的父亲叔叔已足够应付奔波医院和复查。
我也是，医院回来不久就返甬工作，计划每周末都回家探望；上个周末也是按照计划回家，但由于周日清晨要出发去其他城市，六点钟我就去爷爷家看望，但是大门紧闭，平日里早起的爷爷奶奶可能是因为在医院折腾累了，还在睡觉。我想着爷爷身体虚弱，就没叫醒他们。
可是没有想到，这一别竟是永别......
本周一爷爷按照医嘱去医院复查；结束之后需要住院观察，疫情关系不能多人陪护，于是其他人回家，当晚由照顾爷爷比较细心、最近空闲的表哥陪护。
凌晨时分，表哥发现爷爷喘气困难，好像有痰堵着，于是叫来医生诊治。进了ICU后，他先是被告知爷爷的痰已经被吸出，以为松了一口气；不曾想再过不久竟然接到病危通知，要求签字进行抢救......
周二早上，我照例起床洗漱、冥想，看到手机里两通表哥的未接来电，拨回去得知爷爷已病危、需速回，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下来，同时心里出现很大疑惑：为何几轮检查后判定的五六个月时间，竟会被缩短成十天？
爷爷，我实在想不通，为什么16号的检查结果好到可以出院，双肺清晰、心率正常，复查回来后情况竟会恶化地这么快，快到两百公里每小时的G2363都赶不上见最后一面，快到把大家对你还有至少五六个月时间的预期击得粉碎。
我也想不通，为何你脾气这么倔，家里人苦劝你快半个月都不去医院，并且到82岁从没在医院建过档；政府的免费体检项目，你是从来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。
你说自己已不能医好，若看病把钱用光了，留下奶奶一人在世会没钱用。可能是你看透了世态炎凉，觉得父母子女之情也不过如此，但我觉得这个事是你没想通，因为虽然你的子女们不是大富大贵之人，但是对你和奶奶不管不顾不是家里人能做出的事情。
你不会知道，和你朝夕相处近七十年的奶奶在你走后，伤心着急到跺脚崩溃，到了今天也没怎么吃东西；家人在你床前流下再多的眼泪，你基督教会里教友再多虔诚的祷告，都换不来让你睁开眼睛再看我们一眼。
恶疾凶猛，你来不及给你的五个子女留下只言片语，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孙辈。你很少笑也几乎不哭，但从医院回来在我家吃饭的那个晚上，奶奶说你们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成家、生子，于是我跟你开玩笑明年就要小孩，但是前提是你每餐要多吃饭。你难得地笑了笑，并且当晚吃了这几天最多的一顿，肉、菜均沾。
但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你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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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已驾鹤西去，大家又不可避免地回归正常的生活；返程途中的车上，有三个事情一直在我脑中闪现，并且每每想到就红了眼眶：
10.06在医院推着轮椅上的你，休息时看到的你空洞的眼神。那不是因为痴呆，因为直到最后一天你的头脑都是正常、清醒的。似乎那时不等检查结果出来，你已经预料到什么了。
我总是习惯在饭点去看你和奶奶，你们每次都坐在餐桌的相同地方，而你每次都是端着一个小碗饮着白酒；等我这周末再回去，餐桌上已只剩奶奶；你留下的没喝完的酒，也都会被清理掉了吧。
家里所有的孙辈你和奶奶都帮着抚养过，我模糊地记得和堂弟堂妹一起在你家生活的一些片段。现在时间把你和这些童年记忆都带走了；孙辈们哭得如此伤心，因为你曾养育过我们。
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，你很平凡，吃老一辈吃的食物，受老一辈要受的苦；你也没有任何的丰功伟绩。可能你最大的成绩，就是养育了五个善良的子女。
可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，你又是杰出的，是村里的会计和兼职兽医，并且在你走后，村里人追忆起你时，都赞叹你的好品质。
我很遗憾，没有赶得上见你最后一面。
我很庆幸，在三年前组织大家拍摄了我们全家唯一一次全家福，把你和奶奶留在大家中间。
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，是不是那个地方可以让你柔软和开心一点，不再这么坚硬地和世界相处。
我好想和你在石板上再坐一坐，在正月初一的午后暖阳里，我们一人叼一支烟，再像街坊邻居一样，聊聊那些浅显的话题，关心关心草莓和青菜的长势。
除了香烟，我还会提着上好的水果和牛奶去看你，从小我比较乖被骂得少，成年后也多是因为给你送吃的被骂（烟酒除外），但是我好想再听你骂一句：小兔崽子，买这些干什么都不知道，我又不吃的！
对了，我还记得一件事，多年前你的邻居—一个阿公去世，你在偷偷抹眼泪，但是被我们看到了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你流泪。可能你的那些老伙计们比我们这些家里的晚辈顺眼多了，你舍不得他，才让你丢下倔老头的面子，如此伤心地在人前落泪。
跟朋友相处有时确实比跟家人相处简单、纯粹，那现在机会来了，你再也不用操心你的庄稼和子孙们的生活工作了，也不用担心逢年过节大家提着大包小包来看你。
去找你的老伙计们聚聚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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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在最后：
爷爷走得如此之快，跟预期的五六个时间差太多，以至于家里人心理上都无法接受，怀疑是否存在医疗事故；我也是，于是昨天早上我和堂弟跑了一趟医院，找了主治医生了解爷爷的病情、抢救过程等，我想知道更多的细节。
结合家里人的转述和亲自跟医生的沟通，我无法完全相信爷爷是因为突然病发离世，原因如下：
主治医生开始不想承认曾经判断过爷爷还有五六个月的时间一事，后面我婉转地套出她的确做过判断，并且医生承认了。（但她说这个时间不是根据她自己的经验，而是参考肺癌晚期病人存活时间的中间值给出的时间）
爷爷本周五到周日在家的时候精神状态不错，女朋友去看望过他，那时还能进食水果；本周一去医院的时候，还能自己走进医院的大门，并且中饭的时候还吃了小半碗馄饨（比之前的胃口好）
10.16日的出院记录写着生命体征平稳，双肺呼吸音清，心率齐，今予出院。
我很尊重医疗工作者，我也怕医闹被抓进去，所以昨天上午我是非常平和地说出疑虑，可是主治医生的情绪比我还激动，嗓门盖过我。我保证以上所述皆为事实，并且我有跟医生谈话的全部录音。
我打印了所有医院准许打印的爷爷的治疗记录，想找一位专业呼吸科的医生帮忙查证一下这些记录是否都正常、是否存在医疗事故嫌疑。如果哪位圈友有上述医生或者有能介绍上述医生的人的资源，请联系我，我和我的家人将不胜感激。谢谢大家。
Lee
2020.10.22 10:05 于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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