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隔六年，重回孟加拉2

第二章晕车晕机的人，是不是没有资格做外贸？

对于孟加拉，最初的回忆里，有很多美好，被掩盖的记忆里，却是更多的痛苦。第一是晕车。孟加拉的交通可以用极为糟糕来形容。这样说吧，我曾经问朋友，从达卡到吉大港开车要多久？他说，这个取决于交通情况，7个小时，或者14个小时，或者24个小时，都有可能。我无数次在孟加拉的堵车里吐得七荤八素肝胆俱裂，加上对当地食物的不适应，有一次我几天不能进食，又在长途拜访客户中吐得死去活来，发起低烧。我对经销商说，你今天必须把我送到一个好的中餐厅，让我好好吃饭，然后好好休息，不然我一定会把命留在孟加拉。

比起晕车来说，更厉害的是晕机。我对飞机的恐惧，不能用常规的晕机来解释。每次出差前一个星期，我就开始焦虑，恐惧，吃不好睡不好，噩梦连连。这种情况往往要持续到我安全返回武汉。有时候我想，这是不是我在结婚三年一直没有怀孕的原因。

随着这次出差的时间越来越近，这种焦虑感也越来越严重。到最后几天，我甚至完全无法睡觉。在我忙碌的时候还好，只要一安静下来，我就会被焦虑感完全淹没。吃饭的时候，感觉都是那么难以下咽。在出发前一天，4月1日，我的焦虑感达到顶峰。我疲惫不堪，却又无法休息。无论我听什么音乐，都无法平复自己的焦虑。最终，我选择向我的心理咨询师求助。

一看到她的那一刻，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。她说，我哭得可真委屈，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。在她的指导下，我开始尝试着去体验自己乘机升空的那种感觉，飞机剧烈摇晃的那种感觉，让我小心体验自己内心里的那种恐惧和焦虑。她说，如果0分是完全不恐惧，10分是非常恐惧无法忍受，现在你的恐惧有几分？我说，9分。几乎临近崩溃的状态。

老师说，他们曾经做过死亡体验。他们会坐到真正的飞机残骸里，体验即将坠机的感受。我无法想象这种感觉。别说是体验，就是想象一下，我就受不了。老师教我深呼吸，让我闭上眼睛，感受当下。我坐在飞机上，我在激烈摇晃，我很紧张，很恐惧。老师教我说，我的恐惧，我看见你了，我感受到你了。我感觉我升到高空，四周都是透明的，脚下是万丈深渊。我失声痛哭。老师说，跟妈妈说，妈妈，来救我！可是，我说不出来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，我只有失声痛哭。老师说，我应该是在小时候有过濒死体验，而妈妈却没有及时发现，以致我内心里那么绝望，都不肯要妈妈来救自己。

老师说，你看到了什么，感觉到了什么？我说，我感觉到死神就在那里，站在我的不远处，穿着黑袍，手拿镰刀。老师说，是啊，你跟死神说啊，你说我好怕你！你尝试着跟他对话。但是，我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老师说，我们每一个人，从一出生开始，死神都站在我们身后，或者旁边。但是，他真的是我们看起来这么可怕吗？也许，他只是长得有点怕人，但是，他一直在默默的保护我们。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，他会轻轻地抱起我们的灵魂。老师推荐给我一本绘本，叫《当鸭子遇见死神》。

从小，死在我们的生命中，都代表着可怕的神秘的力量。在我很小的时候，有头疼脑热的，老人家会说，可能是被某个故去的人吓到了。为了防止我们靠近水源，大人会吓我们说，这里面有溺水的亡灵会来索命。毫不夸张地说，在嫁入崔家之前，在我的认知里，所有的亡灵都是恐怖邪恶的。我常常在黑夜里怕得发抖，甚至走路的时候都会害怕背后有什么东西跟随。在嫁入崔家以后，每年的清明，春节，祭祖都是必不可少的环节。这个时候我才慢慢认知到，自己的祖先是会保佑后代的，而不是动不动就要恐吓小孩，让小孩生病，甚至索要人的性命。但是对于陌生的灵魂，我都还是恐惧的，更遑论死神。

但是现在，我的老师却告诉我，从我们出生开始，死神都跟着我们，而且还会保护我们。可是细想之下，这又何尝不是真的呢？谁不是一生下来，就有死神的陪伴呢？但是此时此刻，我们还好好地活着，这说明我们的时间未到。死神是最忠诚的伙伴，陪伴我们的一生，直到最后一刻，还要用最温柔的方式来拥抱我们，带我们离开。

4月2日，我登机了。从武汉飞往昆明。一路上，仍然有些焦虑，但是感觉没有那么强烈。我不停地深呼吸，告诉自己，恐惧看上去很可怕，但是恐惧它不可能真正地把我杀死。我可以直视它。我想起老师推荐给我的一本书《直视骄阳》。书里说，死亡就像骄阳一样，我们无法直视它，但是，我们无法逃避它的存在。但是，现在我可以尝试去跟它对话。如果它真的要带我走，我无可选择。如果还没有到那一步，我选择信任它，承认它。说实话在那一刻，我有想到，我在恐惧什么。我感觉我最大的恐惧，是如果我离开这个世界，对于崔哥来说，来日方长，他必然会拥有新的婚姻，到时候，我的两个孩子，会不会失去双亲的疼爱。

在昆明做了2个小时的短暂停留，我继续飞往达卡。不知道为什么，这一次，我选择直视。我从窗外往下望，看着飞机腾空而起，离地面越来越远。我凝视着地面的建筑，我说，死神，你在那里吗？我凝视着底下的云朵，我说，死神，你在这里吗？我对他说，我知道你陪伴我已经很久了。我愿意信任你。我相信你对我的责任更多的是陪伴和保护。我相信你温暖而又轻柔。这样想着的时候，我的心出奇的平静。我看到厚厚的云层如同地面厚厚的积雪。我想，如果我的孩子们看到，她们一定很想在上面奔跑打滚。在没有云层的地方，我甚至看到地面，有一些反射出来的光。我在想，这些光是什么呢？后来我想明白，那些，想必是建筑物上的玻璃，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光芒。

乘务员来送餐了。鸡肉面条，或者鱼肉米饭。我选择了鱼肉米饭。在之前的所有飞行经验里，我从来没有一次，好好吃过饭。我总是在烦乱和焦虑中度过我的空中时光。但是今天，当我看着这些饭菜的时候，我第一次有一点食欲。我对自己说，这些饭菜看起来不错，因为生活是美好的。窗外的云朵是美好的，蓝天是美好的，脚下那些山川河流，也是美好的。如果我不飞上天，我就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它们。生命固然是宝贵的，但是生命的宝贵之处就在于，我可以用它去体验这不同的精彩和美好，而不是牢牢抱着自己的恐惧度过一生。我小口小口的品尝着鱼肉和米饭，以及里面的土豆。虽然我还是没有办法像在地面一样感受它的美味，但是，我至少觉得，它是可以接受的。我的身体愿意打开来去接纳它。

当飞机降落的时候，离地面更近，我看到了更多的建筑物上的玻璃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，如同散落在人间的钻石一般。我不禁感叹，真美啊！

达卡这边，正在下雨，所以降落途中我们穿越了厚厚的云层，飞机也颠簸得非常厉害。我想象我们的飞机正在穿过厚厚的云层，那些云层的力量作用在飞机上，让飞机有些摇晃。我坐动车的时候，当和别的动车擦肩而过，不也时时有这种晃动么？在降落的全程，我都盯着窗外，看着飞机在云层中穿梭，我知道它会颠簸，我也接受这种颠簸。当飞机飞到云层下方，我知道所有的颠簸已经结束。当飞机飞过的区域，一会儿阴云密布，一会儿阳光灿烂。我知道，这就是我熟悉的孟加拉。我曾经见过一边暴雨闪电，一边皓月高挂的孟加拉。这是我在中国从未见过的神奇景象。当我在孟加拉的平原上站立，在我的左手边，是月明风清，以此同时，在我右手边的不远处，则是电闪雷鸣。天空似乎被分成了两半，晴空和暴雨，互不干涉。

当我踏上这片土地，我对自己说，孟加拉，我来了。今天，我又一次获得了新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