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，又下起了大雨。
最近，这个城市总是湿漉漉。某个清晨，路过街边一家水果店，门口显眼的位置，摆着一堆翠冠梨，不知道怎么地，那些绿色的梨，在我眼睛里转啊转地，突然就把我带进了一个遥远的时空里，和近乎遗忘的记忆撞了个满怀。
曾经，她拥我入怀，手轻轻拍在我背上，她的怀抱，是我放肆大哭的倚靠，她应该不知道，今生今世，没有怀抱，能温暖过她的了。
曾经，我们去田里捉泥鳅，我戴着她编的草环，用小手牵着小脚老太太在田野里奔跑；
曾经，不管吃过多少好吃的菜，最爱的还是她做的豆酱和腐乳；
曾经，我是她最骄傲的孩子，提起我，她总是笑容满面，爬满皱纹的脸上盛开出一朵花；
有多少曾经，有多少回忆？她已经离开了很多年，我也很少再想起她。
人的一生总在不停地遇见，不停地告别，不停地经历，不停地记忆，又不停地遗忘，我渐渐模糊了很多时光，而我以为，我都能记得住的。当时的我和她，都不知道，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，对我来说，也是！
喜欢看她对着一面陈旧的铜镜梳妆的背影，两条辫子很长很长，那个时候，我的世界没有童话，也不懂得要问一问铜镜：“世界上最美的人是谁？”想起来，我好像从来没有夸过她好看。
她，应该是孤独的吧。幼小的我，是不懂她那种感受的，但是却成了她唯一的伴。如果我没有跟她一起，她应该是一个人守着一个大大地空荡荡的房子。我有些调皮，经常在客厅大喊一声“妈”，她高兴地从厨房应声快步走过来，却发现是我在恶作剧，乐呵呵地笑了。其实，现在我懂了，她那个笑脸下应当是有失落的。
她生育了一堆儿女，也因此落下了一身病痛。那时候我应该只有5，6岁吧，经常陪着60多岁的她，去市区看病。那个时候，通讯不发达，乡下也没有电话，而她总是不愿意让任何一个子女知道她有任何的不舒服。很奇怪，那时候的我，还不太懂很多事情，却会为她感到悲伤。
她不会说普通话，但是有四个字说的很好——《雪山飞狐》，因为那个时候的我，喜欢看这个电视剧，而播出时间太晚等不住的她，总是先去床上躺着，等它开始了，再起来陪我看。我总是跑进卧室，对着她喊：“外婆，雪山飞狐开始啦！快起来看。”虽然听不懂对话，但是她却喜欢陪着我看着画面，直到深夜。后来，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说起这段时光，而我，总是静静地站在边上听着。
我的身体总是很冷，冬天睡觉的时候，她都要用装着碳火的暖炉把被窝捂暖，然后在侧面给我叠个角，好让我把脚放那里暖起来。这些温暖，曾经陪着我熬过很多难熬的日子。
在每一个我睡不着的夜晚，她总是给我讲那些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民间故事，也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，而且大多数都是惊悚的故事。
她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，种着满园的蔬菜，我喜欢跟着她种菜，更喜欢摘菜。菜园里还种着很多桔子树，秋季的时候，树上挂满了桔子，特别好看，那是丰收的颜色，我最喜欢跟着她拿着剪刀去收桔子，金黄色，很好看。桔子很丑，皮很厚，但是很好吃。只是有一年过后，我再也不去摘桔子了，因为我不小心踩到了地里的一枚铁钉，钉子穿过鞋底，扎进了我的脚，她看着我受伤流血的脚，很是自责，而我对那片地，有了不小心的阴影。
不摘桔子以后，我就开始馋门前的两棵梨树，看着它们开花，看着它们结果，再看看不远处的山，日子过得很慢，时光静悄悄，但是没有任何不开心，也不去想那些在那个年纪承受不起的悲伤和难过。我没有逃避，只是我暂时屏蔽了而已。因为在她这里，我的童年才像童年。
树上的梨终于成熟了，她会第一时间摘下来，给我削皮，那甜甜的味道，像一股清泉，流进我有了几道裂纹的心里，让它们渐渐愈合，好像我就跟没事了一样。所以，那个时候的我，总是天真的以为，那是我能永远都记得住的味道。
后来，她总是说她要走了，但是那顽强的生命走过了一年又一年，而我知道，那一天，不会太远了，因为她已经渐渐地都认不出我们了。我们最后一次见面，是我毕业后的那个春节，回去看她，坐在她面前，拉着她的手，一遍一遍喊着她，她已经不认识了，只是冲着我笑。我很伤心，很沉重，因为，她连我都忘记了。
她突然离开的那个夜晚，我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，午夜冷清，穿着高跟鞋绕了很大一圈，我没有难过，因为我有些麻木，又有一些开心，因为她终于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。但是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老人，终究还是离开了。那个夜晚，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好像在无言地挽留着什么。
长大后，家乡渐行渐远，和父母聚少离多，也很少再有机会去她的老屋看看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，门前的那两棵梨树，已经死了，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，证明它们曾经开花、结果。
大城市挺好的，繁华，来来往往人很多，高楼大厦让人目眩，好吃的也很多，水果店里梨的品种也很多，可是，我已经很多年不吃梨了。
但是我记得，
曾经，我是爱吃梨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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